折檐之前有隙地,方四五丈,直对非非堂。修竹环绕荫映,未尝植物。因洿以为池,不方不圆,任其地形;不甃不筑,全其自然。纵锸以浚之,汲井以盈之。湛乎汪洋,晶乎清明。微风而波,无波而平。若星若月,精彩下入。予偃息其上,潜形于毫芒;循漪沿岸,渺然有江湖千里之想。斯足以舒忧隘而娱穷独也。
乃求渔者之罟,市数十鱼,童子养之乎其中。童子以为斗斛之水不能广其容,盖活其小者而弃其大者。怪而问之,且以是对。嗟乎,其童子无乃嚚昏而无识矣乎!予观巨鱼枯涸在旁,不得其所,而群小鱼游戏乎浅狭之间,有若自足焉,感之而作养鱼记。
维治平四年七月日,具官欧阳修,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敭,至于太清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,而吊之以文。曰:
呜呼曼卿!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。其同乎万物生死,而复归于无物者,暂聚之形;不与万物共尽,而卓然其不配者,后世之名。此自古圣贤,莫不皆然,而著在简册者,昭如日星。
呜呼曼卿!吾不见子久矣,犹能仿佛子之平生。其轩昂磊落,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,意其不化为朽壤,而为金玉之精。不然,生长松之千尺,产灵芝而九茎。奈何荒烟野蔓,荆棘纵横;风凄露下,走磷飞萤!但见牧童樵叟,歌吟上下,与夫惊禽骇兽,悲鸣踯躅而咿嘤。今固如此,更千秋而万岁兮,安知其不穴藏孤貉与鼯鼪?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,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!
呜呼曼卿!盛衰之理,吾固知其如此,而感念畴昔,悲凉凄怆,不觉临风而陨涕者,有愧乎太上之忘情。尚飨!
马饥齧雪渴饮冰,北风卷地来峥嵘。
马悲踯躅人不行,日暮涂远千山横。我谓行人止叹声,马当勉力无悲鸣。
白沟南望如掌平,十里五里长短亭。
腊雪销尽春风轻,火烧原头青草生。远客还家红袖迎,乐哉人马归有程。
男儿虽有四方志,无事何须勤远征。
蛮荆鲜人秀,厥美为物怪。禽鸟得之多,山鸡禀其粹。
众綵烂成文,真色不可绘。仙衣霓纷披,女锦花綷縩。
辉华日光乱,眩转目睛惫。高田啄秋粟,下涧饮寒濑。
清唳或相呼,舞影还自爱。岂知文章累,遂使网罗挂。
及祸诚有媒,求友反遭卖。有身乃吾患,断尾亦前戒。
不群世所惊,甚美众之害。稻粱虽云厚,樊絷岂为泰。
山林归无期,羽翮日已铩。用晦有前言,书之可为诫。
百姓病已久,一言难遽陈。良医将治之,必究病所因。
天下久无事,人情贵因循。优游以为高,宽纵以为仁。
今日废其小,皆谓不足论。明日坏其大,又云力难振。
旁窥各阴拱,当职自逡巡。岁月寖隳颓,纪纲遂纷纭。
坦坦万里疆,蚩蚩九州民。昔而安且富,今也迫以贫。
疾小不加理,浸淫将遍身。汤剂乃常药,未能去深根。
针艾有奇功,暂痛勿吟呻。痛定支体胖,乃知针艾神。
猛宽相济理,古语六经存。蠹弊革侥倖,滥官绝贪昏。
牧羊而去狼,未为不仁人。俊乂沉下位,恶去善乃伸。
贤愚各得职,不治未之闻。此说乃其要,易知行每艰。
迟疑与果决,利害反掌间。舍此欲有为,吾知力徒烦。
家至与户到,饱饥而衣寒。三王所不能,岂特今所难。
我昔忝谏列,日常趋紫宸。圣君尧舜心,闵闵极忧勤。
子华当来时,玉音耳尝亲。上副明主意,下宽斯人屯。
江南彼一方,巨细到可询。谕以上恩德,当冬反阳春。
吾言乃其槩,岂止一方云。
曼卿讳延年,姓石氏,其上世为幽州人。幽州入于契丹,其祖自成始以其族闲走南归。天子嘉其来,将禄之,不可,乃家于宋州之宋城。父讳补之,官至太常博士。
幽燕俗劲武,而曼卿少亦以气自豪。读书不治章句,独慕古人奇节伟行非常之功,视世俗屑屑无足动其意者。自顾不合于时,乃一混以酒然好剧饮大醉,颓然自放。由是益与时不合。而人之从其游者,皆知爱曼卿落落可奇,而不知其才之有以用也。年四十八,康定二年二月四日以太子中允秘阁校理卒于京师。
曼卿少举进士,不中,真宗推恩,三举进士皆补奉职。曼卿初不肯就,张文节公素奇之,谓曰:“母老乃择禄耶?”曼卿矍然起就之,迁殿直。久之,改太常寺太祝,知济州金乡县。叹曰:“此亦可以为政也。”县有治声,通判乾宁军。丁母永安县君李氏忧,服除,通判永静军。皆有能名。充馆阁校勘,累迁大理寺丞,通判海州。还为校理。
庄献明肃太后临朝,曼卿上书,请还政天子。其后太后崩,范讽以言见幸,引尝言太后事者,遽得显官,欲引曼卿,曼卿固止之,乃已。
自契丹通中国,德明尽有河南而臣属,遂务休兵养息,天下晏然内外驰武三十余年。曼卿上书言十事,不报,已而元昊反,西方用兵始思其言,召见。稍用其说,籍河北、河东、陕西之民,得乡兵数十万曼卿奉使籍兵河东,还称旨,赐绯衣银鱼。天子方思尽其才,而且病矣既而闻边将有欲以乡兵扦贼者,笑曰:“此得吾粗也。夫不教之兵,勇怯相杂,若怯者见敌而动,则勇者亦牵而溃矣。今或不暇教,不若募其教行者,则人人皆胜兵也。”
其视世事,蔑若不足为。及听其施设之方,虽精思深虑,不能过也状貌伟然,喜酒自豪,若不可绳以法度。退而质其平生趣舍大节,无一悖于理者。遇人无贤愚,皆尽忻,及闲而可否天下是非善恶,当其意者无几人。其为文章,劲健称其意气。
有子济、滋。天子闻其丧,官其一子,使禄其家。既卒之三十七日葬于太清之先茔,其友欧阳修表于其墓曰:
呜呼曼卿!宁自混以为高,不少屈以合世,可谓自重之士矣。士之所负者愈大,则其自顾也愈重,自顾愈重,则其合愈难。然欲与共大事,立奇功,非得难合自重之士,不可为也。古之魁雄之人,未始不负高世之志,故宁或毁身污迹,卒困于无闻。或老且死,而幸一遇,犹克少施于世。若曼卿者,非徒与世难合,而不克所施,亦其不幸不得至乎中寿,其命也夫!其可哀也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