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路问孔子说:“我听说大丈夫生活在人世间,富贵之后对世间事物没有好处;处于贫贱的境地,不能暂时忍受委屈以求得将来的伸展,就不能达到人们所说的大丈夫那样的境界。”孔子说:“君子所做的事,是希望能够达到自己的既定目标。需要委屈的时候就委屈,需要伸展的时候就伸展。委屈自己是因为有所期待,求得伸展需要抓住时机。所以虽然受了委屈也不能失掉气节,目标实现了也不能有害于义。”
孔子在卫国的时候,听说齐国的田常想发动叛乱,但害怕鲍氏、姜氏等人从中作梗,所以想调兵去攻打鲁国。孔子召集弟子们对他们说:“鲁国是我们的父母之郊,不能不救,我不忍心看它遭受别人攻击。现在我要忍辱到田常那里去,来挽救鲁国。你们几个谁愿意担当使者?”于是子路请求到齐国去,孔子没有允许。子张请求去,也没有允许。子石请求去,又没有允许。他们三人退下以后,就对子贡说:“现在老师要屈节去救父母之国,我们三人请求担当使者都没有得到允许。这次是你运用口才的时候了,你何不请求前去呢?”子贡请求出使,孔子允许了。于是子贡到了齐国,劝田常说:“现在你想在鲁国取得成功,很难。不如移兵攻打吴国,更容易取得成功。”田常听了很不高兴。子贡说:“如果忧患在朝廷内部就去攻打强国,忧患在朝廷之外就去攻打弱国。我听说你三次受封都没有成功,那是大巨不听君王的命令。如果你战胜了鲁国会使君王更加骄横,打了败仗会使其他大臣更加尊贵,而你的功劳却不被看重,这样就会和国君的关系一天天疏远,而会和那些大臣发生争斗。如此,你的位置就危险了。”田常说:“你说得很好。然而军队已经开赴鲁国,不能更改了,怎么办呢?”子贡说:“要暂缓用兵。请让我到吴国去,叫吴国去救鲁国而攻打齐国,您可以趁势出兵去迎击吴军。”田常同意了。
子贡于是到南方游说吴王说:“王者是不会让他属下的诸侯国灭亡的,霸者也不容许有别的强敌出现,千钧的重量再加上一点轻微的东西,就会发生变化,现在齐国要私下攻打只有千乘战车的鲁国,与吴国争强,我为您感到担忧。况且您去救鲁国还可以显扬名声,安抚泗水一带的诸侯,惩治暴虐的齐国使晋国屈服,利益没有比这更大的了。名义上是拯救了即将灭亡的鲁国,实际上遏制了强大的齐国,聪明人是不会疑惑的。”吴王说:“好。然而吴国曾经打败越国,现在越王正在劳其心志晤养士卒,想要报复吴国,您等我打败了越国,然后再按您的话去做。”子贡说:“越国的国力敌不过鲁国,吴国的强大也超不过齐国,大王如果放弃齐国而攻打越国,那齐国必定已经把鲁国吞并了。大王现在正打着保存危亡之国、延续将灭之国的旗号,如果放弃齐国而去攻打小小的越国,这不是有勇气的表现。勇敢的人不逃避困难,仁者不害怕贫贱,智者不会失去时机,讲义气的人不会拒绝和世人交拄。现在保存越国能向天下显示自己的仁德,援救鲁国讨伐齐国,向晋国显示你的威势,其他诸侯国必定会相继来吴国朝见,您的霸业就会成功。如果大王不愿与越国打交道,请让我去见越王,让他跟随大王出兵,这样做实际对越国有害,而名义是跟随诸侯国讨伐齐国。”吴王听了很高兴,就派子贡到越国去。
越王到郊外去迎接子贡,而且亲自为子贡驾车。越王说:“我们越国是个蛮夷之国,怎能劳您大驾郑重其事地光临呢?”子贡说:“现今我说服吴王为救鲁国而攻打齐国,他心里同意但顾虑你们越国,他说:‘等我攻打越国以后才能这么做。’这样看来,攻破越国是必然的了。况且没有报复别人的想法而引起人家怀疑,是很笨拙的;有报复别人的想法却让人家知道了,是很危险的;事情还没有开始做而别人预先就知道了,这就更危险了。这三种情况,都是兴举大事的祸患啊!”勾践听后叩首行礼说:“我曾经自不量力而去攻打吴国,被困于会稽,现在想起来真是痛入骨髓,日夜焦虑得唇焦舌干,只想和吴王拼个你死我活,这是我的愿望。幸亏今天您告诉我其中的利害关系。”子贡说:“吴王为人凶猛残暴,大臣们难以忍受。现在国家凋敝,百姓怨声载道,大臣蓄谋发动内乱。伍子胥因直谏而死,太宰伯豁执掌政事。这正是您向吴国报仇的好机会啊。大王您如果能发兵跟随他,来投合他的心意,再用重金宝物贿赂他,以讨他欢心,用谦卑的言辞表示尊敬,那么他一定会去攻打齐国。这就是圣人所说的屈节以求伸的策略啊。他如果不能战胜齐国,这是大王您的福分;如果胜了,一定又会去攻打晋国。我回去,到北方请求晋君共同攻打吴国,吴国必定会削弱。吴国精锐的部队被齐国消灭殆尽,重兵又被晋国牵制,大王您就可以趁他疲惫不堪时制服他了。”越王叩首行礼答应了。
子贡返回吴国。过了五天,越国的使者文种叩首拜见吴王说:“我国国君要率领境内所有的三千士卒来听命于吴王。”吴王告诉子贡说:“越王要亲自跟随我去,可以吗?”子贡说:“调动了人家所有的士兵,又让人家的国君跟着出征,这是不合道义的。”于是吴王接受了越王派来的士卒,辞谢了越王,让他留在本国。就亲自带领国内的军队去讨伐齐国,结果打了败仗。子贡随后就北上去见晋国国君,让晋国趁吴国疲弊去攻打吴国,吴国与晋国大战于黄池。越王趁此良机袭击吴国国都,吴王返回来又与越国作战,结果吴王身死国灭。孔子说:“让齐国发生动乱而保存鲁国,这是我最初的愿望。至于做到使晋国强大而使吴国灭亡而让越国称霸天下,这就是子贡游说的功劳。美妙的言辞会伤害信义,要慎言啊。”
孔子弟子中有个叫宓子贱的,在鲁国做官,为单父的最高长官。他怕鲁君听信谗言,使他推行自己的施政方针受阻,于是在向鲁君辞行时,请求鲁君身边亲近的二位史官和他一起赴任。到任后,宓子贱暗自告诫单父的地方官吏,让二位史官书写文书,当他们正书写时,就拉他们的胳膊肘,因此书写得很不好,宓子贱则因此表示愤怒。二史很害怕,请求回到鲁君身边去。宓子贱说:“你们的字写得太差了,回去好好努力吧。”二史回去后,对鲁君说:“宓子贱让我们书写文书而让人拉我们的胳膊肘,字写得不好而又责怪我们,当地的官吏都嘲笑我们,这就是我们去了又回来的原因。”鲁君就此事请教孔子,孔子说:“宓子贱这个人,是位君子。他的才能足以担当帝王的辅佐,现在委屈自己去治理单父,只不过是试验一下自己的才能罢了。我想他不过是以此向您进谏。”鲁君醒悟了,感叹地说:“这是我的不贤明造成的,我扰乱宓子贱的政事而责备他的善政,已经多次了,如果没有二位史官,我无从知道自己的过错;如果没有先生您,我也难以自己醒悟。”于是派遣他所宠爱的官吏出使单父,告诉宓子贱说:“从今以后,单父将不再受我管辖,一切按你的方法去治理。有便于民众的措施,你就自己决定吧,五年向我汇报一下大概情况就可以了。”宓子贱恭敬地接受了鲁君的诏命,因此得以实行自己的施政方针,于是单父得到治理。宓子贱自己待人诚恳宽厚,教育百姓爱自己的亲人,崇尚诚恳相敬,对人施以仁爱,教导人们更要忠厚恳诚,对人忠诚讲信用,百姓因此得到教化。齐国人进攻鲁国,取道单父,单父一些德高望重的人请求说:“麦子已经熟了,现今齐国就要到来,人们来不及收自己家的麦子,请放民出城,让百姓都去收城部附近的麦子。这样既可以增加粮食,又不会资助敌人,”再三请求,而宓子贱不允许。不久齐国军队收获了麦子。鲁国大夫季孙氏听到这事大怒,派人责备宓子贱说:“老百姓寒天耕地暑天锄草,却没有得到粮食,岂不让人痛心吗?你如果不知道这件事还可原谅,单父老人告诉你而你却不听,这不是为民着想。”
宓子贱听到这话,恭敬而又诚恳地说:“今年没有麦子,明年还可以种。如果让不耕种的人获得粮食,就会使民众乐于有敌寇入侵。况且得到单父一年的麦子,对于鲁国来说不会更加强大;失去这一年的麦子,鲁国也不会更加弱小。如果让民有自取别人成果之心,这样做留下的弊病数世也不会愈合。”季孙听后,羞愧地说:“如果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,我哪还有脸见子贱呢!”过了三年,孔子让巫马期到单父观看宓子贱执政情况,巫马期暗自脱去自己穿的好衣服,穿上破旧的衣服,进入单父地界。看到夜里打鱼的人打到鱼就放回去,巫马期就问为什么,他说:“凡是打鱼的人是为了得到鱼,你为什么把捕到的鱼又放了呢?”打鱼人说:“那些大的鱼名叫魚寿(chóu),我们的大夫非常喜爱它。那些小的鱼者名叫魚邑(yì),我们的大夫想让它长大。因此得到这两种鱼就放回河里。”巫马期回来,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,说:“宓子贱的德政,致使民众在夜间劳作,也好像有严刑在旁边监视一样。请问宓子贱用什么方法达到这种境界的呢?”孔子说:“我曾经和他说过:‘如果在这件事上宽厚,就要在另件事上严酷。’宓子贱就是用这个办法治理单父的。”
孔子的老朋友名叫原壤,原壤的母亲死了,孔子将要帮助他准备棺木。子路说:“我从前听老师说过:‘交朋友不要交不如自己的人,有了过错不要怕改正。’您已经怕了,姑且停止帮他好吗?”孔子说:“凡百姓有丧事,要尽力,何况是朋友呢?即使不是朋友我也会前去帮他。”等治理好棺木,原壤敲着棺木说:“有很长时间了,我没有用歌声寄托我的情思了。”于是就唱道:“棺木的花纹就像狸首一样的斑斓,握住你的手,你的手足那么柔软。”子路说:“您降低身份委屈自己到这种地步,已经失去与他交往的必要了,难道还不和他断绝来往吗?”孔子说:“我听说,亲人就不要失掉亲人的亲情,老朋友就不要失掉老朋友的友谊。”
子路问于孔子曰:“由闻丈夫居世,富贵不能有益于物;处贫贱之地,而不能屈节以求伸,则不足以论乎人之域矣。”孔子曰:“君子之行己,期于必达于己。可以屈则屈,可以伸则伸。故屈节者,所以有待;求伸者,所以及时。是以虽受屈而不毁其节,志达而不犯于义。”
孔子在卫,闻齐国田常将欲为乱,而惮鲍晏,因欲移其兵以伐鲁。孔子会诸弟子而告之曰:“鲁父母之国,不可不救,不忍视其受敌,今吾欲屈节于田常以救鲁,二三子谁为使?”于是子路曰:“请往齐。”孔子弗许。子张请往,又弗许。子石请往,又弗许。三子退谓子贡曰:“今夫子欲屈节以救父母之国,吾三人请使而不获往,此则吾子用辩之时也,吾子盍请行焉?”子贡请使,夫子许之。遂如齐,说田常曰:“今子欲收功于鲁实难,不若移兵于吴则易。”田常不悦。子贡曰:“夫忧在内者攻强,忧在外者攻弱,吾闻子三封而三不成,是则大臣不听令,战胜以骄主,破国以尊臣,而子之功不与焉,则交日疏于主,而与大臣争,如此则子之位危矣。”田常曰:“善,然兵甲已加鲁矣,不可更,如何?”子贡曰:“缓师,吾请于吴,令救鲁而伐齐,子因以兵迎之。”田常许诺。
子贡遂南说吴王曰:“王者不灭国,霸者无强敌,千钧之重,加铢两而移,今以齐国而私千乘之鲁,与吾争强,甚为王患之。且夫救鲁以显名,以抚泗上诸侯,诛暴齐以服晋,利莫大焉,名存亡鲁,实困强齐,智者不疑。”吴王曰:“善,然吴常困越,越王今苦身养士,有报吴之心,子待我先越,然后乃可。”子贡曰:“越之劲不过鲁,吴之强不过齐,而王置齐而伐越,则齐必私鲁矣,王方以存亡继绝之名,弃齐而伐小越,非勇也,勇而不计难,仁者不穷约,智者不失时,义者不绝世,今存越示天下以仁,救鲁伐齐,威加晋国,诸侯必相率而朝,霸业盛矣。且王必恶越,臣请见越君,令出兵以从,此则实害越而名从诸侯以伐齐。”吴王悦,乃遣子贡之越。
辱而临之?”子贡曰:“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,其志欲之,而心畏越,曰:‘待我伐越而后可。’则破越必矣。且无报人之志,而令人疑之,拙矣;有报人之意,而使人知之,殆乎;事未发而先闻者,危矣。三者举事之患矣。”勾践顿首曰:“孤尝不料力,而兴吴难,难乃旦反受困会稽,痛于骨髓,日夜焦唇干舌,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,孤之愿也,今大夫幸告以利害。”子贡曰:“吴王为人猛暴,群臣不堪,国家疲弊,百姓怨上,大臣内变,申胥以谏死,大宰嚭用事,此则报吴之时也。王诚能发卒佐之,以邀射其志,而重宝以悦其心,卑辞以尊其礼,则其伐齐必矣,此圣人所谓屈节求其达者也。彼战不胜王之福,若胜,则必以兵临晋,臣还北请见晋君共攻之,其弱吴必矣。锐兵尽于齐,重甲困于晋,而王制其弊焉。”越王顿首,许诺。
子贡返五日,越使大夫文种,顿首言于吴王曰:“越悉境内之士三千人以事吴。”吴王告子贡曰:“越王欲身从寡人,可乎?”子贡曰:“悉人之率众,又从其君,非义也。”吴王乃受越王卒,谢留勾践。遂自发国内之兵以伐齐,败之。子贡遂北见晋君,令承其弊,吴晋遂遇于黄池②。越王袭吴之国,吴王归与越战,灭焉。孔子曰:“夫其乱齐存鲁,吾之始愿,若能强晋以弊吴,使吴亡而越霸者,赐之说之也。美言伤信,慎言哉。”
孔子弟子有宓子贱者,仕于鲁为单父宰,单音善恐鲁君听谗言,使己不得行其政,于是辞行,故请君之近史二人与之俱至官,宓子戒其邑吏,令二史书,方书辄掣其肘,书不善,则从而怒之,二史患之,辞请归鲁。宓子曰:“子之书甚不善,子勉而归矣。”二史归报于君曰:“宓子使臣书而掣肘,书恶而又怒臣,邑吏皆笑之,此臣所以去之而来也。”鲁君以问孔子。子曰:“宓不齐,君子也,其才任霸王之佐,屈节治单父,将以自试也,意者以此为谏乎?”公寤,太息而叹曰:“此寡人之不肖,寡人乱宓子之政,而责其善者,非矣,微二史,寡人无以知其过,微夫子,寡人无以自寤。”遽发所爱之使告宓子曰:“自今已往,单父非吾有也,从子之制,有便于民者,子决为之,五年一言其要。”宓子敬奉诏,遂得行其政,于是单父治焉。躬敦厚,明亲亲,尚笃敬,施至仁,加恳诚,致忠信,百姓化之。齐人攻鲁,道由单父,单父之老请曰:“麦已熟矣,今齐寇至,不及人人自收其麦,请放民出,皆获传郭之麦,可以益粮,且不资于寇。”三请而宓子不听。俄而齐寇逮于麦,季孙闻之怒,使人以让宓子曰:“民寒耕热耘,曾不得食,岂不哀哉?不知犹可,以告者而子不听,非所以为民也。”
宓子蹴然曰:“今兹无麦,明年可树,若使不耕者获,是使民乐有寇,且得单父一岁之麦,于鲁不加强,丧之不加弱,若使民有自取之心,其创必数世不息。”季孙闻之,赧然而愧曰:“地若可入,吾岂忍见宓子哉。”三年,孔子使巫马期远观政焉。巫马期阴免衣,衣弊裘,衣衣上知字下于既反入单父界,见夜渔者得鱼辄舍之。舍音舍巫马期问焉,曰:“凡渔者为得,何以得鱼即舍之?”渔者曰:“鱼之大者名为魚寿,吾大夫爱之,其小者名为魚邑,吾大夫欲长之,是以得二者,辄舍之。”巫马期返,以告孔子曰:“宓子之德,至使民闇行,若有严刑于旁,敢问宓子何行而得于。”孔子曰:“吾尝与之言曰:‘诚于此者刑乎彼。’宓子行此术于单父也。”
孔子之旧曰原壤,其母死,夫子将助之以沐椁。子路曰:“由也,昔者闻诸夫子曰:‘无友不如己者,过则勿惮改。’夫子惮矣,姑已若何?”姑且也已止也孔子曰:“凡民有丧,匍匐救之,况故旧乎非友也,吾其友乎?”及为椁,原壤登木曰:“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。”遂歌曰:“狸首之班然,执女手之卷然。”子路曰:“夫子屈节而极于此,失其与矣,岂未可以已乎?”孔子曰:“吾闻之亲者不失其为亲也,故者不失其为故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