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部书所以称为“文心”,因为是说明在写作文章时的用心的。从前涓子曾写过一部《琴心》,王孙子也曾写过一部《巧心》,可见“心”这个词好得很,所以用做这部书的书名。自古以来的文章都是用繁丽的文采写成的;现在用“雕龙”二字来称这部书,并不仅仅是由于前人曾用以称赞过驺奭富有文采的缘故。宇宙是无穷无尽的,人才则代代都有;他们所以能超出别人,也无非由于具有过人的才智罢了。但是时光是一闪即逝的,人的智慧却不能永远存在;如果要把声名和事业留传下来,主要就依靠写作了。人类的形貌象征着大地,又从五行里取得自己的天性;耳目好比日月,声气好比风雷。他们能超过一切生物,可算是灵异不过的了。但是人的肉体同草木一样脆弱,而流传久远的声名却比金石还要坚固,所以一个理想的人活在世上,应该做到树立功德,进行著作。我难道是喜欢发议论吗,实在是不得已呀。
我在七岁的时候,曾经梦见一片像织绵似的云彩,就攀上去采取它。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,又梦见自己捧着红漆的祭器,跟着孔子向南方走;早上醒来,心里感到非常高兴。伟大的圣人是多么不容易见到,他居然托梦给我这个无名小卒!自从有人类以来,从没有像孔子这样的圣人。因此我想到,要阐明圣人的思想,最好是给经书作注解,但是马融、郑玄这些前代学者,在这方面的发挥已很精当,即使我再有什么深入的见解,也不足以自成一家。不过想到文章的作用这点,确实是经书的辅佐。各种礼仪要靠它来完成,一切政务也要用它来实施;乃至君臣之业也赖以焕发光彩,军事国政也借以发扬光大。仔细追溯一下它们的根源,没有一件不是从经书上发展而来的。可是后世离开圣人太远了,文章体制逐渐败坏。有些作家只是喜欢新奇,一味追求浮浅怪异的文辞,就像在已经华丽的羽毛上再加文饰,在巾带上再绣以花纹一样,使文章越来越离开根本,最后就会走向错误而漫无节制的道路。《尚书·毕命》中讲到文辞问题,曾经说过应该抓住要点;孔子教育学生,也曾说过不要去搞不正确的学说。《尚书》和孔子的说法有所不同,但应该注意领会其主要精神。于是我就提笔和墨,本着这种精神来论文。
细读近来讨论文章的著作,那是很不少的:如曹丕的《典论·论文》,曹植的《与杨德祖书》,应玚的《文论》,陆机的《文赋》,挚虞的《文章流别论》,李充的《翰林论》等,大都只接触到文章的某些方面,而很少能从大处著眼。他们有的赞美或指责当代的作家,有的评论前人的作品,有的泛泛指出文章意旨的雅正和庸俗,有的对某些作品的内容作了简括的叙述。曹丕的《论文》比较细密,但不完备;曹植的《与杨德祖书》颇见辩才,不过不一定恰当;应玚的《文论》是华丽的,可是比较空疏简略;陆机的《文赋》讲的虽巧妙,却又嫌它琐碎杂乱;《文章流别论》的内容是精湛的,可惜用处不大;《翰林论》比较浅薄,不得要领。此外像桓谭、刘桢、应贞、陆云等人,也泛论过文章的意义,有时或许有较好的意见提出来。但他们都没有能从树木的枝叶寻找到根本,从水的波澜追溯到发源的地方。由于他们未能很好地继承过去圣贤的教导,因此对后代的人也不能给予多少帮助。
这部《文心雕龙》的写作,是从自然之道出发,以圣人为师,根据经典,参考纬书,并且寻究《楚辞》以下的变化。这样对于文章的主要关键,是可以搞透彻的。至于各种文章的体裁,有属于“文”的,有属于“笔”的,都分别指出它们的异同。对于每种文体,都追溯它的起源,叙述它的演变,说明体裁名称的意义,并举几篇代表作品加以评论,从阐述写作道理中总结各种文体的基本特点。按照这样,在本书的上篇里边已经把文章的主要类别都说清楚了。下面再从分析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方面,概括出理论的体系:陈述了“神思”和“体性”问题,说明了“风骨”和“定势”问题,包括了“附会”以上、“通变”以下的一系列问题,还考察了从“声律”到“练字”等具体问题;此外,又以《时序》篇论述了不同时代文章的盛衰,以《才略》篇指出历代作家文学才华的高低,在《知音》篇十分感慨地说明正确的文学评论之不易,在《程器》提出道德品质和政治修养对作家的重要;最后,用《序志》篇叙述自己的志趣,作为全书的总结。这样,就在本书下篇里边,把文学创作和评论的种种具体问题都大致讲到了。安排内容,确定篇名,一共写了五十篇,恰好符合“大衍”的数目;其中讨论文章本身的,只有四十九篇。
评论一篇作品,那是比较容易的,但要综合评论许多作品,就比较困难了。虽然这本书中对文章的表面细节讲得很少,而对重要的问题深入地进行了探讨,但是仍有某些曲折细微的地方,好像就在眼前,却又溜到远处去了;因而论述中未能表达出来的,也就很多了。至于已经写到书中的意见,有些和前人的说法差不多,并不是有意随声附和,而是事理本身不可能有别的说法;有些和前人的说法不同,这也不是随便提出异说,因为按照道理是无法赞同旧说的。所以,无论与前人相同或不同,并不在于这些说法是古人的还是今人的,主要是通过具体分析,力求找出不偏不倚的正确主张来。作者驰聘在文坛之上,挥洒于艺苑之中,有关问题这里差不多都谈到了。不过语言不易把意思完全表达出来,这是圣人也感到困难的;何况我的见识这样浅短,怎能给别人立起什么法度呢。从历代的著作中,我已深受教益;对于未来的读者,这部书也许能供他们参考。
总结:
人生有限,学问却无边无际。要理解事物的真象,的确是有困难的;凭着自然的天性去客观地接触事物,那就比较容易了。
因此,要如无拘无束的隐居者那样,才能细细体会文章的意义。如果这部书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意,我的思想也就有所寄托了。
夫“文心”者,言为文之用心也。昔涓子《琴心》,王孙《巧心》,心哉美矣,故用之焉。古来文章,以雕缛成体,岂取驺奭之群言雕龙也。夫宇宙绵邈,黎献纷杂,拔萃出类,智术而已。岁月飘忽,性灵不居,腾声飞实,制作而已。夫有肖貌天地,禀性五才,拟耳目于日月,方声气乎风雷,其超出万物,亦已灵矣。形同草木之脆,名逾金石之坚,是以君子处世,树德建言,岂好辩哉?不得已也!
予生七龄,乃梦彩云若锦,则攀而采之。齿在逾立,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,随仲尼而南行。旦而寤,乃怡然而喜,大哉!圣人之难见哉,乃小子之垂梦欤!自生人以来,未有如夫子者也。敷赞圣旨,莫若注经,而马郑诸儒,弘之已精,就有深解,未足立家。唯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,五礼资之以成,六典因之致用,君臣所以炳焕,军国所以昭明,详其本源,莫非经典。而去圣久远,文体解散,辞人爱奇,言贵浮诡,饰羽尚画,文绣鞶帨,离本弥甚,将遂讹滥。盖《周书》论辞,贵乎体要,尼父陈训,恶乎异端,辞训之异,宜体于要。于是搦笔和墨,乃始论文。
详观近代之论文者多矣∶至如魏文述典,陈思序书,应瑒文论,陆机《文赋》,仲洽《流别》,弘范《翰林》,各照隅隙,鲜观衢路,或臧否当时之才,或铨品前修之文,或泛举雅俗之旨,或撮题篇章之意。魏典密而不周,陈书辩而无当,应论华而疏略,陆赋巧而碎乱,《流别》精而少功,《翰林》浅而寡要。又君山、公干之徒,吉甫、士龙之辈,泛议文意,往往间出,并未能振叶以寻根,观澜而索源。不述先哲之诰,无益后生之虑。
盖《文心》之作也,本乎道,师乎圣,体乎经,酌乎纬,变乎骚:文之枢纽,亦云极矣。若乃论文叙笔,则囿别区分,原始以表末,释名以章义,选文以定篇,敷理以举统:上篇以上,纲领明矣。至于剖情析采,笼圈条贯,攡《神》、《性》,图《风》、《势》,苞《会》、《通》,阅《声》、《字》,崇替于《时序》,褒贬于《才略》,怊怅于《知音》,耿介于《程器》,长怀《序志》,以驭群篇:下篇以下,毛目显矣。位理定名,彰乎大易之数,其为文用,四十九篇而已。
夫铨序一文为易,弥纶群言为难,虽复轻采毛发,深极骨髓,或有曲意密源,似近而远,辞所不载,亦不可胜数矣。及其品列成文,有同乎旧谈者,非雷同也,势自不可异也;有异乎前论者,非苟异也,理自不可同也。同之与异,不屑古今,擘肌分理,唯务折衷。按辔文雅之场,环络藻绘之府,亦几乎备矣。但言不尽意,圣人所难,识在瓶管,何能矩矱。茫茫往代,既沉予闻;眇眇来世,倘尘彼观也。
赞曰∶
生也有涯,无涯惟智。逐物实难,凭性良易。
傲岸泉石,咀嚼文义。文果载心,余心有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