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廷和,字介夫,四川新都人。他的父亲叫杨春,做过湖广提学佥事。廷和本人十二岁就乡试中举。成化十四年(1478),在他父亲之前中了进士,才十九岁。选任为翰林院庶吉士。请假回乡娶妻,回朝以后当上检讨。廷和风度翩翩,性格安静慎重,所作文章明白畅达,很有法度。他喜欢考究史事、民间疾苦、边防战事和所有正统的著作,才能优裕,有可至位三公首辅的声望。
弘治二年(1489),升为修撰。《宪宗实录》成书,因为他参与编写,升为侍读。后来改官左春坊左中允,侍奉皇太子讲解、读书。撰写《会典》完毕,被破格提升为左春坊大学士,充任日讲官。正德二年(1507),由詹事府进入东阁,专掌皇帝的命令起草。因为他在讲筵上指责皇帝宠爱的幸臣,触犯了刘瑾,刘瑾就传令让他去担任南京吏部左侍郎。五月又升为南京户部尚书。又过了三个月被召回北京,升任文渊阁大学士,参与政府的机密大事。第二年加官少保兼太子太保。刘瑾摘取《会典》里面的小差错,扣下廷和与大学士李东阳等二级俸禄。不久因为撰写《孝宗实录》的成功被归还原来的俸禄。第二年又加官光禄大夫、柱国,升任吏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
当时刘瑾更加专横起来,而焦芳、张彩在宫内、宫外得到宠爱。廷和与东阳两人只能从中委曲求全,稍微有些补救而已。安化王蜫钅番起来叛乱,以诛杀刘瑾为旗号。廷和等起草了赦免他们反罪的诏书,并请提拔边防大将仇钺,以便于瓦解乱党。仇钺果然活捉了蜫钅番。正好张永揭发了刘瑾的罪行,刘瑾被除掉,廷和等人于是论功晋升,做了少傅兼太子太傅、谨身殿大学士,武宗恩准他推荐一个儿子做中书舍人。
流民刘六、刘七、齐彦名起来造反,杨一清推举马中锡前往讨伐。廷和说:“中锡是个文人,不能胜任。”当时已经出发,无法制止,后来果然没能平定这些盗贼。廷和请把中锡逮捕下狱,由陆完接任,杀掉过去接受贿赂故意纵敌的参将桑玉。后来又采纳学士陈霁的建议,征调各路边防部队讨伐河南的盗贼赵遂等人,又推荐彭泽做总制。平贼之后论功,拟录用廷和一个儿子为锦衣卫千户。廷和推辞,就特别加封他为少师、太子太师、华盖殿大学士。东阳退休后,廷和就做了首辅大臣。
张永除掉刘瑾后骄傲起来,他捉了一名臂上刺龙的男子作为大功,援用以前太监刘永诚的例子,企图为自己封侯。廷和说“永诚的侄儿刘聚是因为战功才封为伯,连及永诚,也不是永诚自己受的封赏”,张永这才罢休。彭泽将要西讨鄢本恕时向廷和问计,廷和说:“凭你的才干,平定盗贼不是难事,应该防备的是太早班师。”彭泽后来打败并杀掉了本恕等人,立即班师,而残余的盗贼又纷纷起来,无法压制。彭泽已经动身又留了下来,这才感叹道:“杨先生的先见之明,我比不上呀。”
乾清宫发生灾害,廷和请武宗避居侧殿,下诏自我批评,并求大臣上书直言。借此机会他和同僚们一起上书,劝武宗早朝,用膳以后,要亲自到祖庙举行祭祀,并加强对两宫太后的孝敬,勤于每天的经筵讲习。又当面建议广开言路,了解下情,收还边疆的过多兵力,革除侵害百姓的宫市,关闭皇家商场,放出宫内的僧人,减少修建的工程,裁削织造的项目,共十多条,都很切中要害。但是武宗不觉悟。不久廷和因为父亲去世请奔丧回家,武宗不答应。多次申请才得到批准,武宗并派宦官护送他回乡。不久又召他出来,他多次上书推辞,才得以辞掉。阁臣能为父母守完丧的,是从廷和开始的。
丧服刚刚脱下,廷和就应诏入朝。武宗当时正在宣府打猎,派使者回来赐给廷和羊肉、美酒、银币。廷和上书感谢,并请武宗回京,武宗未予答复。廷和又与大学士蒋冕骑马到居庸关,想亲自走到塞外请求。武宗已命令谷大用把守关门,他们只好回来。武宗命令在他回京时大臣们要自做旗帐欢迎,廷和说:“这是乡村百姓用来迎接亲旧的东西。天子尊贵无比,我不敢同意这样随便。”武宗又派使臣来告知自己的意思,廷和坚决不听,这才算罢了。
当廷和执政的时候,武宗长期不理朝政,放心大胆地在大同、宣府、延绥间游玩,朝廷大事多有缺失。廷和未尝不劝,但武宗一概听不进去。廷和也无法坚持己意,不停地上奏,因此心情忧郁,很不满意,几次称病请求退休,武宗也不允许。宦官谷大用、魏彬、张雄及其义子钱宁、江彬等人,很是放肆、专横。廷和虽然没被他们压服,但也不能对他们有所制裁,他自己只因此能稍稍自安于其位罢了。
御史萧淮揭发宁王宸濠的造反阴谋,钱宁等人还包庇他,攻击萧淮挑拨离间。廷和请仿效宣宗当年告诫赵王的故事,派遣亲近大臣带着皇上的指示前去教导宁王,并收回他护卫的庄田。于是派了宦官赖义、驸马都尉崔元等前去,人还没到宸濠就已经反了。武宗想率兵亲征,廷和等竭力劝阻。武宗竟然自称总督军务、威武大将军、总兵官、后军都督府、太师、镇国公朱寿,统率京军和各路边防部队南下讨伐。由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,左都督刘晖为平贼将军前驱,各处镇守、巡抚、巡按都听从管制。命令廷和与大学士毛纪驻京防护。后来因为乾清、坤宁两宫工程完毕,武宗开恩封赏,拟登用廷和一个儿子为锦衣卫副千户,廷和辞掉了。当时廷和本应起草大将军南下征伐的命令,他不肯起草,武宗心里很恼火。等到他推荐南京吏部尚书刘春办理东阁中皇帝命令起草一事时,武宗就以廷和偏护本乡人为理由,严厉批评了他。廷和上书谢罪,并请罢免自己,武宗没答应。少师梁储等请连自己一齐罢免,也没得到批准。廷和正称病不入朝,武宗就传下圣旨,带兵南下了。当时是十四年(1519)八月。
武宗南下以后,两次改定元旦。廷和把持朝政,很注意镇静、沉稳,为朝野上下所佩服。前后请求武宗回京的上书总共有几十篇,武宗都不理睬,回来后又在通州停下来。廷和等列举故事,请武宗还京,在宫内大殿上接受大臣献上的俘虏,然后把宸濠等正法,而武宗已经生了病,急令廷和等到通州接受教导,就在行宫里把宸濠等杀掉,然后武宗才回到京城。
第二年正月,武宗在郊外举行祭祀时吐血,被马上拉回宫中,过一个月病更重了。当时武宗没有儿子。司礼中官魏彬等到内阁说,太医已无能为力了,请拿出万两银子从乡村中招募名医。廷和心中知道他们的意思,却不答他们的碴,而是含蓄地以皇室的伦理等级秩序的问题暗示他们,魏彬等人唯唯听命。三月十四日,谷大用、张永到内阁中来,说武宗在豹房中逝世,按照皇太后的命令,已在宫中入殓,现在该讨论谁来即位了。廷和拿《皇明祖训》对他们说“:哥哥死后由弟弟即位,谁敢坏这个规矩?兴献王的儿子,是宪宗的长孙,孝宗的侄子,已逝皇帝的堂弟,照排行应当立为皇帝。”梁储、蒋冕、毛纪都赞成,于是派宦官进宫告诉皇太后,廷和等在左顺门外等候。不多时间,宦官拿着遗诏和太后的懿旨,向群臣作了宣布,一切都和廷和的请求相一致,大事就此确定下来。
廷和于是根据遗诏命令太监张永、武定侯郭勋、安边伯许泰、尚书王宪挑选各营兵马,分布在皇城的四门、京城的九门及南北要害地带,厂、卫御史安排他们的部下四处巡逻防备。又传达武宗死前的命令,裁汰威武营的各团练部队;周边部队入卫京师的都给以重赏,然后各归本镇;废除皇家商店和军门办事官校,原办事人员全部遣回家乡所在的卫所;哈密、吐鲁番、佛郎机各国进贡使臣都给以奖励,送他们回国;豹房的番僧及少林僧、教坊的乐队、南京的快马船等,凡不是经常例设置的,一切都被裁撤、解散。又按照武宗的遗诏,释放了南京被逮捕、关押的囚犯;送回各地进献来的女子;停止京城里不急需的工程建设;收回了宣府行宫中的金银宝贝,放回到内库中去。这些措施使朝野上下人心大快。
当时平虏伯江彬在京郊拥有重兵,知道天下人厌恶自己,心里很不安稳。他的党羽都督佥事李琮尤其贪狠、狡猾,这时劝江彬乘机带领家兵起来造反,不能成功就往北跑到塞外去。江彬犹豫不决。于是廷和打算用皇太后的命令逮捕、杀掉江彬。他和同事蒋冕、毛纪及司礼中官温祥四个人在一起商量。张永侦察到他们的意图,也在宫中秘密做了准备。司礼魏彬这个人,以前和江彬有关系。廷和认为他软弱,可以胁迫,就题写好武宗灵柩前的旗幡,交给魏彬、温祥及其他宦官张锐、陈严等人,为他们详细说明了江彬造反的罪状,并用危险性后果吓唬他们。魏彬被说动了心,只有张锐极力说江彬无罪,廷和当面喝责,使他服了。蒋冕说:“今天一定了却这件事,然后再去祭吊皇上。”陈严也在一旁鼓动,于是让温祥、魏彬等进宫去告知皇太后。很久没有回话,廷和、蒋冕感到自己处境危急。不一会儿,陈严才来说:“江彬已经被活捉了。”江彬被除后,朝野内外举国欢庆。
廷和总揽朝政近四十天,兴世子才入京登上帝位。廷和起草了登极诏书递上去,文书房的官员忽然到内阁来,说想把诏书中几件不便利的事删除。廷和说“:以前有了不同意见,你们动不动说是皇上的意思。现在也是新天子的意思?我们一会祝贺新天子即位后,当面上奏,要问一问是谁想删削诏书草稿。”蒋冕、毛纪也相继陈述利害,来人无言以对。过后诏书发布下来,正德年间的弊端几乎被淘汰净尽。所裁减的锦衣各卫所、内监局的旗校工役人数达十四万八千七百,节省漕运粮食达一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,那些宦官、义子及奉特别诏命而侥幸做了官的人大半以上被排除了。朝廷内外都称颂新天子是个圣人,并且称赞廷和的功德。而那些丢了官的人们对廷和恨入骨髓,廷和上朝时有人身带利刃在轿旁窥视。世宗知道后,命令从京营中选一百名士卒保护廷和出入。世宗到经筵讲习,廷和负责经筵的事情。编《武宗实录》,也由廷和担任总裁。廷和以前已被加封为特进,一品官满九年时,同时领取大学士的俸禄,武宗还亲自颁布敕令做了表彰。这时,又被加封为左柱国。世宗再三召见他谈话,对他格外加以慰劳。廷和因此更加想要有所主张,便提拔正直的官员上来,在朝廷中分掌各种事务。
给事中、御史们递上奏章检举了王琼的罪证,王琼被投入京城的大牢中。王琼被逼急了,就上书攻击廷和,来为自己解脱。法司用奸党的条例判王琼死刑,王琼极力为自己辩护,得以减免罪过,充军边疆。有人怀疑法司断案得到过廷和的示意。正好石珤以礼部尚书的名义掌詹事府的事,现在要改任吏部尚书,廷和又奏请皇上改派他掌管詹事司的诰敕。有人因此说廷和太独断了。然而廷和认为世宗虽然年轻,但天性灵明,所以他自信可以辅佐皇上致天下于太平,因而事事都有所劝谏。钱宁、江彬虽被杀掉了,可是张锐、张忠、于经、许泰等的官司久不能决。廷和等人说“:不杀了这些人,国家的法律就不算正大,天下的公道就不算彰明,祖庙的神灵不安,百姓的心里不服,祸乱的根源还算未除,太平政治就不会实现。”世宗于是命令抄没了他们的家产。廷和又上书请世宗严肃对待上天的告诫,遵循祖上的家训,弘扬孝道,善保身体,教育人民知理行义,自己也要勤于学问,谨慎地发号施令,严明地推行赏罚,任用人要专一,不好听的劝告也要听,亲近好人,节约财用。语言大多正直、切实,世宗的诏书都以赞扬的口吻说可以。等到讨论“大礼”的时候,廷和对自己的意见更加坚持不挠,终于因此触犯了世宗的心意。
在此之前,武宗逝世,廷和起草了遗诏,说父王孝宗敬皇帝亲弟弟兴献王的大儿子,按照辈份、排行应该立为皇帝。按照《祖训》哥哥死后弟弟即位的条例,在宗庙里祭告祖宗,向慈寿皇太后告请之后,可迎接他来即皇帝位。既而让礼官奏上登基即位的礼仪程式,请新皇帝由东安门进入文华殿小住。次日,百官数次递上劝进表,等新皇帝答应后,再选择好日子即位。劝进表文字都按照皇子继位的惯例。世宗看了礼部的奏章,说:“遗诏让我即皇帝位,没有让我做皇子嘛。”等到了京师,停在城外不进去。廷和坚决请求按礼部拟定的仪式办,世宗不听,竟到行殿中接受了劝进表,由大明门直入京城里边,拜见了已逝皇帝的神前案几,中午就即了帝位。诏书草稿中说到“接受皇兄的遗诏入宫供奉宗庙”。世宗思索、犹豫了半天,才表示“可以”。过了三天,派遣官员前去迎接世宗的母亲兴献妃。没多少天,让礼官讨论兴献王神主的称号。廷和拿出汉代定陶王、宋代濮王的故事递给礼部尚书毛澄说:“这是足够的根据了。应该让皇上尊称孝宗为皇考,称献王为皇叔考兴国大王,母妃为皇叔母兴国太妃,自称侄皇帝。另外改立益王的第二个儿子崇仁王为兴王,供奉献王的祭祀。对此有不同意见的人就是奸臣邪佞,应当杀掉。”进士张璁与侍郎王瓒说,世宗入继的是皇帝位,不是做了别人的后裔。王瓒含蓄地提到这一点,廷和怕他干扰了讨论,就把他改派到南京做官去了。
五月,毛澄综合大臣们的意见做出决议,和廷和所说一样。世宗不高兴了。但是每次召见廷和时还是从容自得地赐茶慰问,想改定献王的尊号,廷和最终不肯顺着世宗的意思来。世宗于是下达指示让大臣们再次讨论。廷和和蒋冕、毛纪一起上书说“:前代过继的君主尊崇自己的亲生父母,都不合乎典礼,只有宋儒程颐的《濮议》,表达了最正确的道理,可以作为千秋万世的师法。至于兴献王的祭祀,虽有崇仁王主持,以后生了皇子,还是把第二个皇子作为兴献王的后人,再改封崇仁王为亲王。这样,无论天理还是人情,两全其美,没一头有缺憾。”世宗更加不高兴,让他们从古籍中广泛考证,一定求得至当才是。廷和、蒋冕、毛纪又说“:三代以前的圣人莫过于舜,没听说过他怎么尊崇自己的生身父亲瞽瞍。三代以后的贤君莫过于汉光武,也没听说过他尊崇他的亲生父南顿君为皇帝。希望皇上向大舜、光武帝学习,那么陛下的品德就不会有玷瑕,陛下的孝心也可以光大于天下了。”毛澄等人也再三上奏,坚持原来的决议。世宗把这些奏章留在宫中,不予发放。
七月,张璁上书说应当是继承王位,而不是过继给人当后裔。世宗让司礼太监拿了张璁的奏章给廷和看,说这种议论既遵守祖训,又依据古礼,应该听取。廷和说“秀才怎么知道国家的重大事务”,又送回宫中去。不久,世宗到文华殿召见廷和、蒋冕、毛纪,给他们一个亲笔指示,要他们尊崇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帝、皇后。廷和退出以后上书说:“《礼》说:在前为君的就是父母,亲生父母应称为伯父母或叔父母。不仅丧服等次要降格,称号也应有不同。我不敢阿谀奉承,顺着圣旨办。”又密封归还了世宗的手诏。朝廷中大臣们也都坚持原先的决议,世宗就是不听。
等到九月份,母妃到了京城,世宗亲自确定仪式,由中门入城,访问祖庙,又再次说明想尊称兴献帝、后为皇帝、皇后。廷和说“:汉宣帝继承孝昭做了皇帝以后,加史皇孙、王夫人谥号为悼考、悼后;光武往上承继元帝的统绪,巨鹿、南顿君以上立庙于章陵,都没有追加尊号。现在献王、母妃如果追加尊号为皇帝、皇后,与孝庙、慈寿并列,就是忘记了先皇帝而看重亲生父母,采用私人间的情感而放弃国家的大义。我们这些大臣对此无法推卸责任。”就此自请罢免官职。大臣谏诤的有一百多人。世宗迫不得已,于是在嘉靖元年(1522)下诏,称孝宗为皇考、慈寿皇太后为圣母,兴献帝、后为本生父母,不称为皇帝、皇后。
在这段时间里,廷和先后四次把世宗的亲笔批示密封退回,坚持自己的意见,上了近三十篇奏章,世宗常常愤愤不平。他身边的亲近人物因而得以批评说廷和放肆,失掉了对皇上应有的礼貌。谏官史道、曹嘉于是交互揭发廷和的罪过。世宗为此把史道、曹嘉轻轻贬了一下,用以稳住廷和,但是心中对廷和的意思已经转变了。不久评定辅立新君的功绩,封廷和、蒋冕、毛纪为伯爵,每年俸禄一千石,廷和坚决谢绝。改为荫封锦衣卫指挥使,又推辞不受。世宗以为封赏太轻,改加为荫封四品京官世袭,廷和又推辞了。适逢复职满了四年,就破例加封他为太傅,他又四次辞让,才算作罢。世宗特地颁发诰敕对他予以表彰,并在礼部为他赐酒宴一次,九卿都参加作陪。
世宗很喜欢请僧、道设斋坛祈祷。廷和极力说它没用,引用梁武帝、宋徽宗的事例来做论说。世宗以赞赏的语气诏告可以采纳。江南近年来欠收,宦官又请求派人到那里督办织造。工部及给事中、御史提出谏劝,世宗不听,催促内阁为此起草命令。廷和等人不接受命令,并且极力说江南百姓贫困,财富枯竭,请不要派遣宦官前去。世宗这下催得更急了,并且告诫廷和不要执拗、干扰这件事。廷和竭力争辩说“:我们几个人同满朝大臣、谏官说的话皇上不听,却愿意听二三个邪佞的话,皇上能跟这二三个小人一起治理祖宗打下的天下吗?况且陛下以为织造是历朝的旧例,不知道洪武以来哪有这旧例,只不过创始于成化、弘治年间罢了。宪宗、孝宗爱护人民、节约财用的好政策不少,陛下不去采用,偏偏仿效这不好的措施,这是为什么?陛下即位的诏书,把宦官侥幸的门路堵塞得差不多没有了,天下人正在传诵陛下的美德,现在忽然出现此事,怎么能向天下人取信呢?”进而请追究拟写圣旨的是什么人,怀疑有人假借御批的名义偷偷地推行他的个人主张。世宗为此道歉说自己不仔细,让他们告诫所派宦官不要放肆就是了。这件事最终还是没能制止。
廷和过去曾屡次上书请求退休,后来就更加坚决了。又因为献帝称考不称考一事与世宗的主张不一致,奏章中露出不平之气。三年(1524)正月,世宗听任他离去。批评他因为言语的不同错怪君上,不合做大臣的道理。不过仍然赐他加盖玉玺的书券,按照常例供给他车马、钱粮、护卫人员,重申以前荫封一子锦衣卫指挥使的任命。给事中、御史请求挽留廷和,世宗都不予答复。廷和离开后,才开始讨论称孝宗为皇伯考。在这个时候,廷和的儿子、修撰杨慎率领众大臣爬在宫门外哭争,被打了一顿大杖,贬往云南。过后王邦奇诬蔑廷和和他的二儿子、兵部主事杨忄享,女婿、修撰金承勋,同乡、侍读叶桂章与彭泽的弟弟彭冲相互勾结、请托,他们全被抓进京城的大牢里,经审讯没有根据,才被释放。
七年(1528),《明伦大典》编成以后,世宗诏令议定过去讨论“大礼”时反对君上的大臣的罪。认为廷和错误地主张《濮议》之例,自我吹捧,把天子视同他的学生,把自己描绘成辅立天子的国家元老,依法应把他斩首,姑且削职为民算了。第二年六月,廷和去世,终年七十一岁。过了很多年,世宗问大学士李时太仓里积蓄有多少,李时回答说:“可以支付几年。这是由于陛下初年即位诏书裁减多余人员换来的。”世宗感慨地说“:这是杨廷和的功劳,是不能抹杀的啊。”隆庆初,廷和被恢复官职,追赠太保,谥文忠。
梁储,字叔厚,广东顺德人。曾跟陈献章受业,中成化十四年(1478)会试第一名,选庶吉士,授职编修,不久兼任司经局校书。
弘治四年(1491),他升为侍讲,又转为洗马,在东宫中侍奉武宗读书。后来曾奉命去册封安南国君,拒不接受他的送礼。又过了很久,被提拔为翰林学士,参加编撰《会典》,而后又升任少詹事、吏部右侍郎。正德初年,改为左侍郎,又进升为尚书,专门掌管皇帝命令的起草,掌管詹事府。刘瑾摘取《会典》里的小毛病出来,梁储因此被贬为右侍郎。《孝宗实录》成书后,恢复职务重为尚书,不久加官太子太保,调任南京吏部尚书。刘瑾被杀后,他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入内阁参与军政大事。后又加官少傅、太子太傅,入建极殿为大学士。
正德十年(1515),杨廷和死了父亲回家守丧,梁储做了首辅大臣,进官少师、太子太师、华盖殿大学士。当时正在修建乾清、坤宁宫,接着又要营建太素殿、天鹅房、船坞,梁储和同事靳贵、杨一清严词规劝。第二年春天,因为王位继承人还没确立,他上书请选择宗室中贤能的子弟来京城居住,作为皇储,武宗都没有作声。那年秋天,一清罢了官,由蒋冕接替了他。到第二年,靳贵也罢了官,毛纪进入内阁来。
武宗喜欢伪装外出,有一次曾走出西安门,过了一夜才回来。梁储等加以劝谏,他不听,不过他还是怕被朝中大臣知道。这年春天,他听了身边宠信宦官的话把百官召到左顺门来,明确告诉大家将在郊祀过后到南海子游览,打猎。梁储等和朝廷中的大臣规劝,都不肯听从。八月初一,他带了几十个人便装到昌平去。第二天,梁储、蒋冕、毛纪才发觉,他们追到沙河没追上,就连连上书请皇上回来,武宗还是过了十三天才回来。梁储等因为国家没有接班人,而武宗又不停地外出游玩,朝廷内外人心不安,就极力重申立太子的请求,武宗又不作声。九月,武宗骑马走出居庸关,访问宣府,命令谷大用守住关门,不让朝中大臣跟出来。接着就又由宣府到达大同,在应州遇上了贼寇,差点出了乱子。梁储等心中忧怕,更急切地请求武宗返回来。奏章上了十几次,武宗却不为所动,除夕竟驻于宣府未归。
这个时候,武宗越发无道失德,一群小人掌了权,使朝廷里的政治乱作一团,人心惶惶。梁储怕自己不能够胜任,就在廷和除丧服后屡屡请召他回来。廷和回朝后,梁储就让开路,自己处在下边的位置上。凤阳守备宦官和镇守延绥、宁夏、大同、宣府的宦官们都请武宗再颁一道敕令让他们办理民事,武宗同意了。梁储等极力说不行,武宗不听。
正德十三年(1518)七月,武宗听了江彬的怂恿,将要到边塞上游玩个遍。就托言边关有很多战争警报,现在要命令总督军务、威武大将军、总兵官朱寿率领天子的军队前往征战,让内阁起草敕令。阁臣不同意,武宗又召集百官到左顺门当面训话。廷和、蒋冕正在休假中,梁储、毛纪流着泪劝谏,大家也落了泪,武宗的决心仍不动摇。过后毛纪也称病告假,梁储一个人在殿上争了几天,武宗最终还是不听。过了一个月,武宗说大将军朱寿已经肃清边境,命令加封他为镇国公。梁储、毛纪上书说:“公虽然显贵,毕竟是别人的大臣。陛下继承祖宗的事业,是国家的君主,怎么能这么荒唐地自我贬低呢?封国公后,就要发给诰券,追封三代,祖宗在天之灵也肯像陛下一样贬低身份吗?况且铁券上一定有免死的说明,陛下您万寿无疆,何苦这样妄自菲薄,蒙受那样不吉利的免死文字。名称既不正当,话说起来自然也不顺口。我们断然不敢为讨您的欢心苟且听从您,换取来日杀身灭门的大祸。”武宗也不回话,继续走过宣府、大同,直达延绥。梁储等几十次上书规劝,都放置一边不加考虑。
秦王申请关中的闲田当牧场,江彬、钱宁、张忠等都替他请求,武宗力排众议答应了他,传令阁臣起草制文。廷和、蒋冕称病不写,武宗愤怒极了。梁储估计争也没用,就呈上制文草稿说:“太祖高皇帝规定,这块土地不得给与藩王。这不是吝啬,而是考虑到这块土地广大而且富饶,假使藩王得到,多养兵马,富贵而且骄横,在坏人引诱下图谋不轨,将大大不利于国家。秦王你现在得到这块土地,应该较以前更加小心。不要收召坏人,不要多养兵马,不要听信狂人之言图谋不轨,震动四方,危害我的国家,到那时我即使想保护亲戚也可是没办法了啊。”武宗看后惊惧地说“:竟然这样可怕啊!”事情就这样搁下了。第二年,武宗又要南巡。谏官们爬在宫门前规劝,梁储、蒋冕、毛纪对此也说了话,正好各个部曹里都有很多劝阻的大臣,武宗方才罢休。
宁王宸濠造起反来,武宗南下亲征,梁储、蒋冕一道陪同。路上听说反贼已经败灭,就连续上书请武宗起驾还宫。到扬州时,武宗考虑到南京举行郊祀。梁储、蒋冕考虑到此议一行,武宗回朝就更是有年无日了,所以极力说不行,上了三次书才达到目的。武宗因为宸濠即将解押来,问应该怎么处置他。梁储等请学宣宗征讨高煦的故事,罪人既已抓到,就马上班师回朝。又借着举行郊祭的时期改变、四方多灾、边疆有警报的名义,请武宗回京。上了八九次书,武宗却很少回去的意思。这年秋天,行宫中有一种像猪头一样的东西掉下来落在武宗面前,呈碧色,又跑进御妇的房里,像挂了一个人头的样子,这下人心惊动了。梁储、蒋冕借此用吓人的话进谏,武宗很有点动心了。可是一帮小人还想引导武宗游玩浙西,泛舟江、汉。梁储、蒋冕更怕了,就手拿奏章在行宫门前跪着哭泣,从中午直到傍晚时分。武宗派人取了奏章进去,叫他们起来,他们叩头在地,说:“没有得到皇上的圣旨,我们不敢起来。”武宗迫不得已,答应不多天就回京,他们才叩头而出。
武宗逝世后,杨廷和等决计迎接兴世子即帝位。按惯例,应当由内阁一名大臣和宦官、勋戚和礼官一起去。廷和想留下蒋冕帮助自己,考虑到梁储年老,或许他害怕出门,就假意惋惜梁储老了,不让他去。梁储激动地说“:哪有比这还大的事,我怎么会用衰老来推辞呢?”于是他和定国公徐光祚等到安陆的王府迎接世子进京。世子即位后,给事中张九叙等人弹劾梁储过去结交掌权的坏人,贪图荣禄。梁储连上三书请退休,世宗就命令给他敕令、车马,派行人把他送回家乡,每年按规定发放禄米、仆役给他。死后,他的儿子梁钧上书请加赠谥。吏部侍郎桂萼等说,梁储的为人和做官,有犯于公众舆论,进而把两京谏官弹劾梁储的奏章抄了递上去。世宗想到他是先朝旧臣,就特赠他为太师,谥文康。
石珤,字邦彦,山东董城人。父亲石玉,做过山东按察使。石珤与哥哥石..一起考中成化末年进士,改为庶吉士,授职检讨。后来他曾几次请病假在家闲住。
孝宗末年,他才做到修撰。正德改元后,升为南京侍读学士,又出任过南北两京祭酒,然后升为南京吏部右侍郎。应诏回朝改为礼部右侍郎,升左侍郎。武宗当初出游宣府,石珤曾上书极力谏劝,武宗不听。后来他改管翰林院。朝中大臣谏阻南巡,怕会有不测之祸,石珤曾上书挽救他们。十六年(1521),他名义上做了礼部尚书,实掌詹事府。
世宗即位后,他代替王琼做了吏部尚书。过去一群小人掌权,人才选拔一事混浊不堪。石珤为人刚正,拒绝请托,那些触犯清议的人大多被降了职,一时很合众望,不过内阁杨廷和有些不高兴。所以才过两个月,他又改为掌詹事府,主管诰敕的收存。嘉靖元年(1522),他受命前往祭祀阙里和东岳。事情过后他回到家乡,屡次请求退休。谏官因为石珤名望很大,所以上书请予留用,于是他得以重新出来做官。三年五月,世宗诏命他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入内阁参与机要大事。
世宗想在奉先殿边侧另建一所房子祭祀献帝,石珤抗言上书说那样不合于礼制。等朝中大臣爬在宫门前哭泣谏诤时,石珤和毛纪也帮着大家。不久,“大礼”议定后,毛纪离职而去。石珤又上书谏道“:‘大礼’一事已经过陛下钦定,无可再说了。但是我反复思考这件事,终觉得心中有所不安。心中有所不安而不说,说了怕触犯您而不敢全部说出来,那么陛下用我哪一点呢?我又用什么来报效君父呢?孝宗皇帝和昭圣皇太后是陛下的骨肉至亲。现在让几个远、贱而且谗佞的小人得以离间至亲,只知道迎合您,换取荣宠,也不为陛下设身处地想一想。现在十月份的祭享典礼临近了,陛下您登临皇陵捧出配称,孝宗皇帝如果亲眼看到,心中难道能没一点震动吗?对待已逝的亲人应该像他还在世一样。陛下继承祖先列圣的王统,而总领百神,驾御天下,怎么不加慎重,只听信小人的话,抵触千古不易的常典呢?”世宗接到奏章很不高兴,告诫他不要再说了。
第二年祖庙在太庙东边建成,世宗听从何渊的建议,要拆毁神宫监的官署,砍伐林木,来修通辇道。给事中韩楷、御史杨秦、叶忠等交相劝阻,忤逆世宗被扣发俸禄。给事中卫道接着又行劝谏,被贬官外调。石珤又抗言上书极力说不行,世宗不听。等祖庙修成以后,世宗想陪同章圣皇太后前往晋见,张璁、桂萼竭力促成此事。礼官刘龙等争不过。内阁大臣们也说了话,世宗不做答复,只是催礼官安排晋见的仪式。石珤于是上书说“:陛下想陪同皇太后晋见祖庙,我认为听从皇太后的命令固然是孝顺,但是孝顺有比听话还重要的。我实在不敢阿谀奉承,误了主上。我在想,按祖宗定下的家法,后妃入宫以后,没有无缘无故又走出过宫门的。况且太庙庄重而且威严,不是四时的祭祀、合祭祖先的典礼,即使天子也不应轻易出入,何况是后妃?张璁等所称述的庙见之礼,是针对现在的奉先殿来说的。我朝神圣的祖宗们推行了一百五十年,已经成为常规,中间纳娶过的后妃不知多少,没有敢说到要晋见太庙的,怎么现在忽然提这种倡议?那些受您宠爱的佞臣哪里有忠君爱国的行为,陛下竟然要听他们的话?况且阴阳各有一定的位置,不能相互侵犯、超越。陛下身为百神的主宰,让母后无故在太庙的街门前出入,就是母亲干了父王才能做的事,阴侵犯了阳的位置,这是大大不可行的事啊。我岂不知君上的命令应该接受,但是只恐怕有碍于皇上的美德,所以不敢曲意顺随,形成君父的过错,亏负您上覆下载、化育万物的美德。”奏章递进宫里后,世宗大为恼火。
石珤为人清正、坚强,孜孜不倦,报效国家。曾几度上书给世宗,要他努力推行王道,清心寡欲,减少事端,辨别忠臣与奸邪,敦行宽大政策,不要急功近利。世宗以为他迂阔,不怎么喜欢他。讨论“大礼”时,世宗想拉他帮自己的忙,可是石珤据理力争,所持意见坚不可摇,失去了世宗的心,张璁、桂萼对他也不高兴。张璁、桂萼日夜想入内阁辅政,攻击费宏几无虚日。因为石珤品行高尚,无法给他加罪。到第二年春天,奸人王邦奇攻击杨廷和,诬蔑石珤和费宏也是奸党,他们两个于是请求离职还乡。世宗同意费宏乘坐驿站的官车,而指责石珤埋怨朝廷,不合乎大臣之义,一切恩典都不给他,他回家的行装只有载包裹、被子的一辆车子而已。京城的人们既惊且叹,说从来宰臣离开京城,没有像石珤这个样子的。自从石珤和杨廷和、蒋冕、毛纪因为强力谏诤被罢官后,一直到嘉靖末年,机要大臣没有再进逆耳忠言的了。石珤前后加官,从太子少保做到太保。嘉靖七年(1528)冬天去世后,谥文隐。隆庆初年,改谥文介。
杨廷和 梁储 蒋冕 毛纪 石珤 (兄玠)
杨廷和,字介夫,新都人。父春,湖广提学佥事。廷和年十二举于乡。成化十四年,年十九,先其父成进士。改庶吉士,告归娶,还朝授检讨。
廷和为人美风姿,性沉静详审,为文简畅有法。好考究掌故、民瘼、边事及一切法家言,郁然负公辅望。弘治二年进修撰。《宪宗实录》成,以预纂修进侍读。改左春坊左中允,侍皇太子讲读。修《会典》成,超拜左春坊大学士,充日讲官。正德二年由詹事入东阁,专典诰敕。以讲筵指斥佞幸,忤刘瑾,传旨改南京吏部左侍郎。五月迁南京户部尚书。又三月召还,进兼文渊阁大学士,参预机务。明年加少保兼太子太保。瑾摘《会典》小误,夺廷和与大学士李东阳等俸二级。寻以成《孝宗实录》功还之。明年加光禄大夫、柱国,迁改吏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
时瑾横益甚,而焦芳、张纟采为中外媾。廷和与东阳委曲其间,小有剂救而已。安化王寘鐇反,以诛瑾为名。廷和等草赦诏,请擢边将仇钺,以离贼党。钺果执寘鐇。会张永发瑾罪,瑾伏诛,廷和等乃复论功,进少傅兼太子太傅、谨身殿大学士,予一子中书舍人。
流贼刘六、刘七、齐彦名反,杨一清荐马中锡讨之。廷和言:“中锡,文士也,不任此。”时业已行,果不能平贼。廷和请逮中锡下狱,以陆完代之,而斩故受赇纵贼者参将桑玉。已,又用学士陈霁言,调诸边兵讨河南贼赵鐩等,而荐彭泽为总制。贼平论功,录廷和一子锦衣卫千户。辞,特加少师、太子太师、华盖殿大学士。东阳致政,廷和遂为首辅。
张永既去瑾而骄,捕得男子臂龙文者以为功,援故太监刘永诚例,觊封侯。廷和言“永诚从子聚自以战功封伯耳,且非永诚身受之也”,乃止。彭泽将西讨鄢本恕,问计廷和。廷和曰:“以君才,贼不足平,所戒者班师早耳。”泽后破诛本恕等即班师,而余党复猬起不可制。泽既发复留,乃叹曰:“杨公先见,吾不及也。”
乾清宫灾,廷和请帝避殿,下诏罪己,求直言。因与其僚上疏,劝帝早朝晏罢,躬九庙祭祀,崇两宫孝养,勤日讲。复面奏开言路、达下情、还边兵、革宫市、罢皇店、出西僧、省工作、减织造,凡十余条,皆切至。帝不省。寻以父卒乞奔丧,不许。三请乃许。遣中官护行。旋复起之,三疏辞,始许。阁臣之得终父母丧者,自廷和始也。服甫阕,即召至。帝方猎宣府,使使赐廷和羊酒、银币。廷和疏谢,因请回銮,不报。复与大学士蒋冕驰至居庸,欲身出塞请。帝令谷大用扼关门,乃归。帝命回銮日群臣各制旗帐迎,廷和曰:“此里俗以施之亲旧耳。天子至尊,不敢渎献。”帝再使使谕意,执不从,乃已。
当廷和柄政,帝恒不视朝,恣游大同、宣府、延绥间,多失政。廷和未尝不谏,俱不听。廷和亦不能执奏。以是邑邑不自得,数移疾乞骸骨,帝亦不听。中官谷大用、魏彬、张雄,义子钱宁、江彬辈,恣横甚。廷和虽不为下,然亦不能有所裁禁,以是得稍自安。
御史萧淮发宁王宸濠反谋,钱宁辈犹庇之,诋淮离间。廷和请如宣宗谕赵王故事,遣贵戚大臣赍敕往谕,收其护卫屯田。于是命中官赖义、驸马都尉崔元等往,未至而宸濠反。帝欲帅师亲征,廷和等力阻之。帝乃自称总督军务、威武大将军、总兵官、后军都督府、太师、镇国公朱寿,统各京边将士南讨。而安边伯许泰为威武副将军、左都督刘晖为平贼将军前驱,镇守、抚、按悉听节制。命廷和与大学士毛纪居守。以乾清、坤宁二宫工成,推恩录一子锦衣卫副千户,辞。时廷和当草大将军征南敕谕,谢弗肯,帝心恚。会推南京吏部尚书刘春理东阁诰敕,以廷和私其乡人,切责之。廷和谢罪,乞罢,不许。少师梁储等请与俱罢,复不许。廷和方引疾不入,帝遂传旨行之。时十四年八月也。帝既南,两更岁朔。廷和颇以镇静持重,为中外所推服。凡请回銮者数十疏,皆不复省。帝归,驻跸通州。廷和等举故事,请帝还大内御殿受俘,然后正宸濠等诛,而帝已不豫。趋召廷和等至通州受事,即行在执宸濠等僇之,驾乃旋。
明年正月,帝郊祀,呕血舆疾归,逾月益笃。时帝无嗣。司礼中官魏彬等至阁言:“国医力竭矣,请捐万金购之草泽。”廷和心知所谓,不应,而微以伦序之说风之,彬等唯唯。三月十四日丙寅,谷大用、张永至阁,言帝崩于豹房。以皇太后命,移殡大内,且议所当立。廷和举《皇明祖训》示之曰:“兄终弟及,谁能渎焉!兴献王长子,宪宗之孙,孝宗之从子,大行皇帝之从弟,序当立。”梁储、蒋冕、毛纪咸赞之。乃令中官入启皇太后,廷和等候左顺门下。顷之,中官奉遗诏及太后懿旨,宣谕群臣,一如廷和请,事乃定。
廷和遂以遗诏令太监张永、武定侯郭勋、安边伯许泰、尚书王宪选各营兵,分布皇城四门、京城九门及南北要害,广卫御史以其属扦掫。传遗命罢威武营团练诸军,各边兵入卫者俱重赉散归镇,革皇店及军门办事官校悉还卫,哈密、土鲁番、佛郎机诸贡使皆给赏遣还国,豹房番僧及少林僧、教坊乐人、南京快马船、诸非常例者,一切罢遣。又以遗诏释南京逮击囚,放遣四方进献女子,停京师不急工务,收宣府行宫金宝归诸内库。中外大悦。时平虏伯江彬拥重兵在肘腋间,知天下恶之,心不自安。其党都督佥事李琮尤狠黠,劝彬乘间以其家众反,不胜则北走塞外。彬犹豫未决。于是廷和谋以皇太后旨捕诛彬,遂与同官蒋冕、毛纪及司礼中官温祥四人谋。张永伺知其意,亦密为备。司礼魏彬者,故与彬有连。廷和以其弱可胁也,因题大行铭旌,与彬、祥及他中官张锐、陈严等为详言江彬反状,以危语怵之。彬心动,惟锐力言江彬无罪,廷和面折之。冕曰:“今日必了此,乃临。”严亦从旁赞决,因俾祥、彬等入白皇太后。良久未报,廷和、冕益自危。顷之,严至曰:“彬已擒矣。”彬既诛,中外相庆。
廷和总朝政几四十日,兴世子始入京师即帝位。廷和草上登极诏书,文书房官忽至阁中,言欲去诏中不便者数事。廷和曰:“往者事龃龉,动称上意。今亦新天子意耶?吾侪贺登极后,当面奏上,问谁欲削诏草者!”冕、纪亦相继发危言,其人语塞。已而诏下,正德中蠹政厘抉且尽。所裁汰锦衣诸卫、内监局旗校工役为数十四万八千七百,减漕粮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。其中贵、义子、传升、乞升一切恩幸得官者大半皆斥去。中外称新天子“圣人”,且颂廷和功。而诸失职之徒衔廷和次骨,廷和入朝有挟白刃伺舆旁者。事闻,诏以营卒百人卫出入。帝御经筵,廷和知经筵事。修《武宗实录》,充总裁。廷和先已加特进,一品满九载,兼支大学士俸,赐敕旌谕。至是加左柱国。帝召对者三,慰劳备至。廷和益欲有所发摅,引用正人,布列在位。
给事、御史交章论王琼罪状,下诏狱。琼迫,疏讦廷和以自解。法司当琼奸党律论死,琼力自辨,得减戍边。或疑法司承廷和指者。会石珤自礼部尚书掌詹事府,改吏部,廷和复奏改之掌詹事司诰敕。人或谓廷和太专。然廷和以帝虽冲年,性英敏,自信可辅太平,事事有所持诤。钱宁、江彬虽伏诛,而张锐、张忠、于经、许泰等狱久不决。廷和等言:“不诛此曹,则国法不正,公道不明,九庙之灵不安,万姓之心不服,祸乱之机未息,太平之治未臻。”帝乃籍没其资产。廷和复疏请敬天戒,法祖训,隆孝道,保圣躬,务民义,勤学问,慎命令,明赏罚,专委任,纳谏诤,亲善人,节财用。语多剀切,皆优诏报可。
及议“大礼”,廷和持论益不挠,卒以是忤帝意。先是,武宗崩,廷和草遗诏。言皇考孝宗敬皇帝亲弟兴献王长子某,伦序当立。遵奉《祖训》兄终弟及之文,告于宗庙,请于慈寿皇太后,迎嗣皇帝位。既令礼官上礼仪状,请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。翼日,百官三上笺劝进,俟令旨俞允,择日即位。其笺文皆循皇子嗣位故事。世宗览礼部状,谓:“遗诏以吾嗣皇帝位,非为皇子也。”及至京,止城外。廷和固请如礼部所具仪,世宗不听。乃御行殿受笺,由大明门直入,告大行几筵,日中即帝位。诏草言“奉皇兄遗诏入奉宗祧”,帝迟回久之,始报可。越三日,遣官往迎帝母兴献妃。未几,命礼官议兴献王主祀称号。廷和检汉定陶王、宋濮王事授尚书毛澄曰:“是足为据,宜尊孝宗曰‘皇考’,称献王为‘皇叔考兴国大王’,母妃为‘皇叔母兴国太妃’,自称‘侄皇帝’名,别立益王次子崇仁王为兴王,奉献王祀。有异议者即奸邪,当斩。”进士张璁与侍郎王瓒言,帝入继大统,非为人后。瓒微言之,廷和恐其挠议,改瓒官南京。五月,澄会廷臣议上,如廷和言。帝不悦。然每召廷和从容赐茶慰谕,欲有所更定,廷和卒不肯顺帝指。乃下廷臣再议。廷和偕蒋冕、毛纪奏言:“前代入继之君,追崇所生者,皆不合典礼。惟宋儒程颐《濮议》最得义理之正,可为万世法。至兴献王祀,虽崇仁王主之,他日皇嗣繁衍,仍以第二子为兴献王后,而改封崇仁王为亲王,则天理人情,两全无失。”帝益不悦,命博考典礼,务求至当。廷和、冕、纪复言:“三代以前,圣莫如舜,未闻追崇其所生父瞽瞍也。三代以后,贤莫如汉光武,未闻追崇其所生父南顿君也。惟皇上取法二君,则圣德无累,圣孝有光矣。”澄等亦再三执奏。帝留中不下。
七月,张璁上疏谓当继统,不继嗣。帝遣司礼太监持示廷和,言此议遵祖训,据古礼,宜从。廷和曰“秀才安知国家事体”,复持入。无何,帝御文华殿召廷和、冕、纪,授以手敕,令尊父母为帝、后。廷和退而上奏曰:“《礼》谓为所后者为父母,而以其所生者为伯叔父母,盖不惟降其服而又异其名也。臣不敢阿谀顺旨。”仍封还手诏。群臣亦皆执前议。帝不听。迨九月,母妃至京,帝自定仪由中门入,谒见太庙,复申谕欲加称兴献帝、后为“皇”。廷和言:“汉宣帝继孝昭后,谥史皇孙、王夫人曰悼考、悼后,光武上继元帝,钜鹿、南顿君以上立庙章陵,皆未尝追尊。今若加皇字,与孝庙、慈寿并,是忘所后而重本生,任私恩而弃大义,臣等不得辞其责。”因自请斥罢。廷臣诤者百余人。帝不得已,乃以嘉靖元年诏称孝宗为“皇考”,慈寿皇太后为“圣母”,兴献帝、后为本生父母,不称“皇”。
当是时,廷和先后封还御批者四,执奏几三十疏,帝常忽忽有所恨。左右因乘间言廷和恣无人臣礼。言官史道、曹嘉遂交劾廷和。帝为薄谪道、嘉以安廷和,然意内移矣。寻论定策功,封廷和、冕、纪伯爵,岁禄千石,廷和固辞。改荫锦衣卫指挥使,复辞。帝以赏太轻,加荫四品京职世袭,复辞。会满四考,超拜太傅,复四辞而止。特赐敕旌异,锡宴于礼部,九卿皆与焉。
帝颇事斋醮。廷和力言不可,引梁武、宋徽为喻,优旨报纳。江左比岁不登,中官请遣官督织造。工部及给事、御史言之,皆不听,趣内阁撰敕。廷和等不奉命,因极言民困财竭,请毋遣。帝趣愈急,且戒毋渎扰执拗。廷和力争,言:“臣等与举朝大臣、言官言之不听,顾二三邪佞之言是听,陛下能独与二三邪佞共治祖宗天下哉?且陛下以织造为累朝旧例,不知洪武以来何尝有之,创自成化、弘治耳。宪宗、孝宗爱民节财美政非一,陛下不取法,独法其不美者,何也?即位一诏,中官之幸路绌塞殆尽,天下方传诵圣德,今忽有此,何以取信?”因请究拟旨者何人,疑有假御批以行其私者。帝为谢不审,俾戒所遣官毋纵肆而已,不能止也。
廷和先累疏乞休,其后请益力。又以持考献帝议不合,疏语露不平。三年正月,帝听之去。责以因辞归咎,非大臣道。然犹赐玺书,给舆廪邮护如例,申前荫子锦衣卫指挥使之命。给事、御史请留廷和,皆不报。廷和去,始议称孝宗为“皇伯考”。于是,廷和子修撰慎率群臣伏阙哭争,杖谪云南。既而王邦奇诬讦廷和及其次子兵部主事惇、婿修撰金承勋、乡人侍读叶桂章与彭泽弟冲交关请属,俱逮下诏狱。鞫治无状,乃得解。七年,《明伦大典》成,诏定议礼诸臣罪。言廷和谬主《濮议》,自诡门生天子、定策国老,法当僇市,姑削职为民。明年六月卒,年七十一。居久之,帝问大学士李时:“太仓所积几何?”时对曰:“可支数年。由陛下初年诏书裁革冗员所致。”帝慨然曰;“此杨廷和功,不可没也。”隆庆初,复官,赠太保,谥文忠。
初,廷和入阁,东阳谓曰:“吾于文翰,颇有一日之长,若经济事须归介夫。”及武宗之终,卒安社稷者,廷和力也,人以东阳为知言。
弟廷仪,兵部右侍郎。子慎、惇,孙有仁,皆进士。慎自有传。
梁储,字叔厚,广东顺德人。受业陈献章。举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,选庶吉士,授编修,寻兼司经局校书。弘治四年,进侍讲。改洗马,侍武宗于东宫。册封安南,却其馈。久之,擢翰林学士,同修《会典》,迁少詹事,拜吏部右侍郎。正德初,改左,进尚书,专典诰敕,掌詹事府。刘瑾摘《会典》小疵,储坐降右侍郎。《孝宗实录》成,复尚书,寻加太子少保,调南京吏部。瑾诛,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,入参机务。屡加少傅、太子太傅,进建极殿。十年,杨廷和遭丧去,储为首辅。进少师、太子太师、华盖殿大学士。时方建乾清、坤宁宫,又营太素殿、天鹅房、船坞,储偕同官靳贵、杨一清切谏。明年春,以国本未定,请择宗室贤者居京师,备储贰之选,皆不报。其秋,一清罢,蒋冕代之。至明年,贵亦罢,毛纪入阁。
帝好微行,尝出西安门,经宿返。储等谏,不听,然犹虑外廷知。是春,从近幸言召百官至左顺门,明告以郊祀毕,幸南海子观猎。储等暨廷臣谏,皆不纳。八月朔,微服从数十骑幸昌平。次日,储、冕、纪始觉,追至沙河不及,连疏请回銮。越十有三日乃旋。储等以国无储副,而帝盘游不息,中外危疑,力申建储之请,亦不报。九月,帝驰出居庸关,幸宣府,命谷大用守关,无纵廷臣出。遂由宣府抵大同,遇寇于应州,几殆。储等忧惧,请回銮益急。章十余上,帝不为动,岁除竟驻宣府。当是时,帝失德弥甚。群小窃权,浊乱朝政,人情惶惶。储惧不克任,以廷和服阕,屡请召之。廷和还朝,储遂让而处其下。凤阳守备中官丘德及镇守延绥、宁夏、大同、宣府诸中官皆乞更敕书兼理民事,帝许之。储等极言不可,弗听。
十三年七月,帝从江彬言,将遍游塞上。托言边关多警,命总督军务、威武大将军、总兵官朱寿统六师往征,令内阁草敕。阁臣不可,帝复集百官左顺门面谕。廷和、冕在告,储、纪泣谏,众亦泣,帝意不可回。已而纪亦引疾。储独廷争累日,帝竟不听。逾月,帝以“大将军寿”肃清边境,令加封“镇国公”。储、纪上言:“公虽贵,人臣耳。陛下承祖宗业,为天下君,奈何谬自贬损。既封国公,则将授以诰券,追封三代。祖宗在天之灵亦肯如陛下贬损否?况铁券必有免死之文,陛下寿福无疆,何甘自菲薄,蒙此不祥之辞。名既不正,言自不顺。臣等断不敢阿意苟从,取他日戮身亡家之祸也。”不报。帝遂历宣府、大同,直抵延绥。储等疏数十上,悉置不省。
秦王请关中闲田为牧地,江彬、钱宁、张忠等皆为之请。帝排群议许之,命阁臣草制。廷和、冕引疾,帝怒甚。储度不可争,乃上制草曰:“太祖高皇帝著令,兹土不畀藩封。非吝也,念其土广饶,藩封得之,多蓄士马,富而且骄,奸人诱为不轨,不利宗社。王今得地,宜益谨。毋收聚奸人,毋多蓄士马,毋听狂人谋不轨,震及边方,危我社稷,是时虽欲保亲亲不可得已。”帝骇曰:“若是其可虞!”事遂寝。明年,帝将南巡。言官伏阙谏,储、冕、纪亦以为言。会诸曹多谏者,乃止。宁王宸濠反,帝南征,储、冕扈从。在道闻贼灭,连疏请驾旋。抵扬州,帝议南京行郊礼。储、冕计此议行,则回銮益无日,极陈不可,疏三上始得请。帝以宸濠械将至,问处置之宜。储等请如宣宗征高煦故事,罪人既得,即日班师。又因郊期改卜,四方灾异、边警,乞还乘舆。疏八九上,帝殊无还意。是秋,行在有物若豕首堕帝前,色碧,又进御妇人室中,若悬人首状。人情益惊。储、冕危言谏,帝颇心动。而群小犹欲导帝游浙西,泛江、汉。储、冕益惧,手疏跪泣行宫门外,历未至酉。帝遣人取疏入,谕之起。叩头言:“未奉俞旨,不敢起也。”帝不得已,许不日还京,乃叩头出。
帝崩,杨廷和等定策迎兴世子。故事,当以内阁一人与中贵勋戚偕礼官往。廷和欲留蒋冕自助,而虑储老或惮行,乃佯惜储惫老,阻其行。储奋曰:“事孰有大于此者,敢以惫辞!”遂与定国公徐光祚等迎世子安陆邸。既即位,给事中张九叙等劾储结纳权奸,持禄固宠。储三疏求去,命赐敕驰传,遣行人护行,岁给廪隶如制。卒,子钧奏请赠谥。吏部侍郎桂萼等言,储立身辅政,有干公议,因录上两京言官弹章。帝念先朝旧臣,特赠太师,谥文康。
先是,储子次摅为锦衣百户。居家与富人杨端争民田,端杀田主,次摅遂灭端家二百余人。事发,武宗以储故,仅发边卫立功。后还职,累冒功至广东都指挥佥事。
蒋冕,字敬之,全州人。兄昇,南京户部尚书,以谨厚称。冕举成化二十三年进士,选庶吉士,授编修。弘治十三年,太子出阁,兼司经局校书。正德中,累官吏部左侍郎,改掌詹事府,典诰敕,进礼部尚书,仍掌府事。
冕清谨有器识,雅负时望。十一年命兼文渊阁大学士,预机务。明年改武英殿,加太子太傅。近幸冒边功,大行升赏,冕及梁储亦荫锦衣世千户。两人力辞,乃改文荫。
帝之以“威武大将军”行边也,冕时病在告,疏谏曰:“陛下自损威重,下同臣子,倘所过诸王以大将军礼见,陛下何辞责之?曩睿皇帝北征,六军官属近三十万,犹且陷于土木。今宿卫单弱,经行边徼,宁不寒心?请治左右引导者罪。”不报。十四年扈帝南征还,加少傅兼太子太傅、户部尚书、谨身殿大学士。帝崩,与杨廷和协诛江彬。
世宗即位,议定策功,加伯爵,固辞。改荫锦衣世指挥,又辞。乃荫五品文职,仍进一阶。御史张鹏疏评大臣贤否,请罢冕。御史赵永亨诋石珤不可掌铨衡。冕、珤遂求去。朝议不平,诸给事、御史皆言其不可去。帝乃命鸿胪谕留,再下优诏,始起视事。
嘉靖三年遣官织造江南,命冕草敕。冕以江南被灾,具疏请止,帝不从,敕亦久不进。帝责其违慢,冕引罪而止。
“大礼”议起,冕固执为人后之说,与廷和等力争之。帝始而婉谕,继以谯让,冕执议不回。及廷和罢政,冕当国,帝愈欲尊崇所生。逐礼部尚书汪俊以怵冕,而用席书代之,且召张璁、桂萼。物情甚沸,冕乃抗疏极谏曰:“陛下嗣承丕基,固因伦序素定。然非圣母昭圣皇太后懿旨与武宗皇帝遗诏,则将无所受命。今既受命于武宗,自当为武宗之后。特兄弟之名不容紊,故但兄武宗,考孝宗,母昭圣。而于孝庙、武庙皆称嗣皇帝,称臣,称御名,以示继统承祀之义。今乃欲为本生父母立庙奉先殿侧,臣虽至愚,断断知其不可。自古人君嗣位谓之承祧践阼,皆指宗祀而言。《礼》为人后者惟大宗,以大宗尊之统也,亦主宗庙祭祀而言。自汉至今,未有为本生父母立庙大内者。汉宣帝为叔祖昭帝后,止立所生父庙于葬所。光武中兴,本非承统平帝,而止立四亲庙于章陵。宋英宗父濮安懿王,亦止即园立庙。陛下先年有旨,立庙安陆,与前代适同,得其当矣。岂可既奉大宗之祀,又兼奉小宗之祀?夫情既重于所生,义必不专于所后,将孝、武二庙之灵安所托乎!窃恐献帝之灵亦将不能安,虽圣心亦自不能安也。迩者复允汪俊之去,趣张璁、桂萼之来,人心益骇。是日廷议建庙,天本晴明,忽变阴晦,至暮风雷大作。天意如此,陛下可不思变计哉?”因力求去。帝得疏不悦,犹以大臣故,优诏答之。未几,复请罢建庙之议,且乞体,疏中再以天变为言。帝益不悦,遂令驰传归,给月廪、岁夫如制。
冕当正德之季,主昏政乱,持正不挠,有匡弼功。世宗初,朝政虽新,而上下扞格弥甚,冕守之不移。代廷和为首辅仅两阅月,卒龃龉以去,论者谓有古大臣风。《明伦大典》成,落职闲住,久之卒。隆庆初复官,谥文定。
毛纪,字维之,掖县人。成化末,举乡试第一,登进士,选庶吉士。弘治初,授检讨,进修撰,充经筵讲官,简侍东宫讲读。《会典》成,迁侍读。武宗立,改左谕德。坐《会典》小误,降侍读。《孝宗实录》成,擢侍讲学士,为讲官。正德五年进学士,迁户部右侍郎。
十年,由吏部左侍郎拜礼部尚书。乌思藏入贡,其使言有活佛能前知祸福。帝遣中官刘允迎之。携锦衣官百三十,卫卒及私仆隶数千人,刍粮、舟车费以百万计。纪等上言:“自京师至乌思藏二万余里,公私烦费,不可胜言。且自四川雅州出境,过长河西行数月而后至。无有邮驿、村市。一切资费,取办四川。四川连岁用兵,流贼甫平,蛮寇复起。困竭之余,重加此累,恐生意外变。”疏再上,内阁梁储、靳贵、杨一清皆切谏,不报。郊祀毕,请勤朝讲,又以储嗣未建,乞早定大计,亦不听。寻改理诰敕,掌詹事府。十二年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。其秋加太子太保,改文渊阁。帝南征,纪佐杨廷和居守。驾旋,晋少保、户部尚书、武英殿大学士。
世宗即位,录定策功,加伯爵,再疏辞免。嘉靖初,帝欲追尊兴献帝,阁臣执奏,忤旨。三年,廷和、冕相继去国。纪为首辅,复执如初。帝欲去本生之称,纪与石珤合疏争之。帝召见平台,委曲谕意,纪终不从。朝臣伏阙哭争者,俱逮系,纪具疏乞原。帝怒,传旨责纪要结朋奸,背君报私。纪乃上言曰:“曩蒙圣谕,国家政事商榷可否,然后施行。此诚内阁职业也,臣愚不能仰副明命。迩者大礼之议,平台召对,司礼传谕,不知其几似乎商榷矣。而皆断自圣心,不蒙允纳,何可否之有。至于笞罚廷臣,动至数百,乃祖宗来所未有者,亦皆出自中旨,臣等不得与闻。宣召徒勤,捍格如故。慰留虽切,诘责随加。臣虽有体国之心,不能自尽。宋司马光告神宗曰:‘陛下所以用臣,盖察其狂直,庶有补于国家,若徒以禄位荣之而不取其言,是以官私非其人也。臣以禄位自荣,而不能救正,是徒盗窃名器以私其身也。’臣于陛下,敢举以为告。夫要结朋奸,背君报私,正臣平日所痛愤而深疾者。有一于此,罪何止罢黜!今陛下以之疑臣,尚可一日靦颜朝宁间哉。乞赐骸骨归乡里,以全终始。尤望陛下法祖典学,任贤纳谏,审是非,辨忠邪,以养和平之福。”帝衔纪亢直,允其去,驰驿给夫廪如故事。
纪有学识,居官廉静简重。与廷和、冕正色立朝,并为缙绅所倚赖。其代冕亦仅三月。后《明伦大典》成,追论夺官。久之,廷和、冕皆沦丧,纪以恩诏叙复,帝亦且忘之。二十一年,年八十,抚按以闻。诏遣官存问,再赐夫廪。又三年卒。赠太保,谥文简。子渠,进士,太仆卿。
石珤,字邦彦,藁城人。父玉,山东按察使。珤与兄玠同举成化末年进士,改庶吉士,授检讨,数谢病居家。孝宗末,始进修撰。正德改元,擢南京侍读学士。历两京祭酒,迁南京吏部右侍郎。召改礼部,进左侍郎。武宗始游宣府,珤上疏力谏,不报。改掌翰林院事。廷臣谏南巡,祸将不测,珤疏救之。十六年拜礼部尚书,掌詹事府。
世宗立,代王琼为吏部尚书。自群小窃柄,铨政混浊。珤刚方,谢请托,诸犯清议者多见黜,时望大孚,而内阁杨廷和有所不悦。甫二月,复改掌詹事府,典诰敕。嘉靖元年遣祀阙里及东岳。事竣还家,屡乞致仕。言官以珤望重,交章请留,乃起赴官。
三年五月,诏以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参机务。帝欲以奉先殿侧别建一室祀献帝,珤抗疏言其非礼。及廷臣伏阙泣争,珤与毛纪助之。无何,“大礼”议定,纪去位。珤复谏曰:“大礼一事已奉宸断,无可言矣。但臣反复思之,终有不安于心者。心所不安而不以言,言恐触忤而不敢尽,则陛下将焉用臣,臣亦何以仰报君父哉?夫孝宗皇帝与昭圣皇太后,乃陛下骨肉至亲也。今使疏贱谗佞小人辄行离间,但知希合取宠,不复为陛下体察。兹孟冬时享在迩,陛下登献对越,如亲见之,宁不少动于中乎?夫事亡如事存。陛下承列圣之统,以总百神,临万方,焉得不加慎重,顾听细人之说,干不易之典哉?”帝得奏不悦,戒勿复言。
明年建世庙于太庙东。帝欲从何渊言,毁神宫监,伐林木,以通辇道。给事中韩楷,御史杨秦、叶忠等交谏,忤旨夺俸。给事中卫道继言之,贬秩调外。珤复抗章,极言不可,弗听。及世庙成,帝欲奉章圣皇太后谒见,张璁、桂萼力主之。礼官刘龙等争不得,诸辅臣以为言,帝不报,趣具仪。珤乃上疏曰:“陛下欲奉皇太后谒见世庙,臣窃以为从令固孝,而孝有大于从令者。臣诚不敢阿谀以误君上。窃惟祖宗家法,后妃已入宫,未有无故复出者。且太庙尊严,非时享祫祭,虽天子亦不轻入,况后妃乎?璁辈所引庙见之礼,今奉先殿是也。圣祖神宗行之百五十年,已为定制,中间纳后纳妃不知凡几,未有敢议及者,何至今日忽倡此议?彼容悦佞臣岂有忠爱之实,而陛下乃欲听之乎?且阴阳有定位,不可侵越。陛下为天地百神之主,致母后无故出入太庙街门,是坤行乾事,阴侵阳位,不可之大者也。臣岂不知君命当承,第恐上累圣德,是以不敢顺旨曲从,以成君父之过,负覆载之德也。”奏入,帝大愠。
珤为人清介端亮,孜孜奉国。数以力行王道,清心省事,辨忠邪,敦宽大,毋急近效为帝言。帝见为迂阔,弗善也。议“大礼”时,帝欲援以自助,而珤据礼争,持论坚确,失帝意,璁、萼辈亦不悦。璁、萼朝夕谋辅政,攻击费宏无虚日,以珤行高,不能有所加。至明年春,奸人王邦奇讦杨廷和,诬珤及宏为奸党,两人遂乞归。帝许宏驰驿,而责珤归怨朝廷,失大臣谊,一切恩典皆不予。归,装襆被车一辆而已。都人叹异,谓自来宰臣去国,无若珤者。自珤及杨廷和、蒋冕、毛纪以强谏罢政,迄嘉靖季,密勿大臣无进逆耳之言者矣。
珤加官,自太子太保至少保。七年冬卒,谥文隐。隆庆初,改谥文介。
玠,字邦秀。弘治中,由汜水知县召为御史。出核大同军储,按甘肃及陕西,所条上边务,悉中机宜,为都御史戴珊所委寄。尝因灾异劾南京刑部尚书翟瑄以下二十七人。
正德中,累官右副都御史,巡抚大同,召拜兵部右侍郎。海西部长数犯边,泰宁三卫与别部相攻,久缺贡市,遣玠以左侍郎兼佥都御史往辽东巡视。出关抚谕,皆受约束。帝大喜,玺书嘉劳,召还。左都御史陆完迁,廷推代者,三上悉不用,最后推玠,乃以为右都御史掌院事。御史李隐劾玠夤缘,不报。十年拜户部尚书。中官史大镇云南,请独领银场务。杜甫镇湖广,请借盐船税银为进贡资。刘德守凉州,请带食茶六百引。玠皆执不可。西僧阐教王请船三百艘贩载食盐,玠极言其害。帝初出居庸,玠切谏。及在宣府,需银百万两,玠持不可。帝弗从,乃进其半。王琼欲以哈密事害彭泽,玠独廷誉之。奸民欲牟盐利者,贿朱宁为请,玠不可,连章执奏。廷臣谏南巡跪阙下,诸大臣莫敢言,玠独论救。群小激帝怒,严旨责令自陈,遂引疾去。赐敕驰传给廪隶如故事。家居二年卒,赠太子少傅。
玠有操行,居官亦持正。其为都御史时,胡世宁论宁王,玠与李士实请罪世宁,以是为人所讥。
赞曰:武宗之季,君德日荒,嬖幸盘结左右。廷和为相,虽无能改于其德,然流贼炽而无土崩之虞,宗藩叛而无瓦解之患者,固赖庙堂有经济之远略也。至其诛大奸,决大策,扶危定倾,功在社稷,即周勃、韩琦殆无以过。储虽蒙物议,而大节无玷。蒋冕、毛纪、石珤,清忠鲠亮,皆卓然有古大臣风。自时厥后,政府日以权势相倾。或脂韦淟涊,持禄自固。求如诸人,岂可多得哉。